國立政治大學中國文學系九十四學年度第二學期【小品文選讀】書面報告
〈瑯嬛福地〉— 張岱心目中的最後歸宿
授課教師:耿湘沅先生 撰文:王奕晟
【全文】
瑯嬛福地 明‧張岱
  陶庵夢有宿因,常夢至一石厂,窅巖,前有急湍迴溪,水落如雪,松石奇古,雜以名花。夢坐其中,童子進茗果,積書滿架,開卷視之,多蝌蚪、鳥跡、霹靂篆文,夢中讀之,似能通其棘澀。閒居無事,夜輒夢之,醒後佇思,欲得一勝地彷彿為之。
  郊外有一小山,石骨稜礪,上多筠篁,偃伏園內。余欲造廠堂東西向,前後軒之,後磥一石砰,植黃山松數棵,奇石峽之。堂前樹娑羅二,資其清樾。左附虛室,坐對山麓;磴磴齒齒,劃裂如試劍,扁曰「一邱」。右踞廠閣三間,前臨大沼,秋水明瑟,深柳讀書,扁曰「一壑」。
  緣山以北,精舍小房,絀屈蜿蜒,有古木,有層崖,有小澗,有幽篁,節節有緻。山盡有佳穴,造生壙,俟陶庵蛻焉。碑曰「有明陶庵張長公之壙」[1]。 壙左有空地畝許,架一草庵,供佛、供陶庵像,迎僧住之奉香火。大沼闊十畝許,沼外小河三四摺,可納舟入沼。河兩崖皆高阜,可植果木:以橘、以梅、以梨、以棗,枸菊圍之。
  山頂可亭。山之西鄙,有腴田二十畝,可秫、可秔。門臨大河、小樓翼之,可看爐峯、敬亭諸山。樓下門之,扁曰「瑯嬛福地」。河北走,有石橋極古樸,上有灌木,可坐、可風、可月。

【賞析】
  在金庸《天龍八部》中,段譽從無量山懸崖上摔下來後,發現一個石洞,在裡面看到神仙姐姐的雕像,他磕了一千個頭之後,拿到北冥神功和淩波微步的武功秘笈。洞中還有一個秘室,叫「瑯嬛福地」,是當年逍遙子和李秋水住過的地方,裡面包羅天下各派武功的秘笈。然而,在張岱的這篇〈瑯嬛福地〉中,縱使名詞雷同,但另有所託。
  本文收錄在《陶庵夢憶》卷八,是全書的最後一篇小品文,張岱將本篇置於書尾,或許是有意的安排。對他而言,「瑯嬛福地」如同陶淵明的「桃花源」一樣,是一個理想,更是一個象徵,而張岱建造他的生壙於此,正說明他心中的最後歸宿究竟為何。
  關於「瑯嬛福地」之名,流行已久,但是最早出現並非源自本篇,而是要上溯到元朝伊世珍所撰的《瑯嬛記》[2] ;而張岱在自己所撰的《瑯嬛文集中》,更有一篇題為〈瑯嬛福地記〉的文章,記載了一個奇異的故事:
  晉太康年間,名叫張華的飽學之士,在洞山遊賞風景,偶然遇見在石上開卷的老人。兩人相談甚歡,於是老人引張華進石壁下的洞府參觀。洞府中密室眾多,每間密室都陳列汗牛充棟的書籍,而在最後一間的密室,上有匾額,題為「瑯嬛福地」,其中藏書蒐羅的更加豐富,包羅萬象,真是開了張華的眼界!張華於此盤桓了兩日夜,才依依不捨的離去。原想他日再來造訪,可是當步出石室之時,洞府瞬時間化為荒煙蔓草。張華在原地佇立許久,才望石再拜而去。
  這則荒誕不經的故事,為何會讓張岱有如此深刻的感觸呢?應該是那驚鴻一瞥的感覺,與神秘浪漫不似人間的意象,深深地感動了張岱吧!因此,「瑯嬛福地」對於作者形成了一個極具吸引力的象徵,並深入張岱的潛意識當中,他說:「閒居無事,夜輒夢之,醒後佇思,欲得一勝地彷彿為之。」遂使他能在午夜夢迴中想見其地,更驅使張岱在現實世界當中,去尋找真正的「瑯嬛福地」究竟在哪裡?對於這個心目中的最後依歸,張岱是非常執著與認真的,從這一點想見張岱其人,實在是倍感親切。
  依據《浙江通志》記載,張岱在他六十九歲的那年,於浙江項王里的鷄頭山,找到了現實世界當中的「瑯嬛福地」。而這篇小品文,便是他尋覓、設計「瑯嬛福地」的始末,並大略呈現「瑯嬛福地」的真實情景。「瑯嬛福地」所位在的鷄頭山,張岱不僅設置他的生壙於此山中,更在此山建立有窗的小屋,於本文中極力鋪陳「瑯嬛福地」周圍的景色,他說:「石骨稜礪,上多筠篁,偃伏園內。余欲造廠堂東西向,前後軒之,後磥一石砰,植黃山松數棵,奇石峽之。堂前樹娑羅二,資其清樾。左附虛室,坐對山麓;磴磴齒齒,劃裂如試劍,扁曰『一邱』。右踞廠閣三間,前臨大沼,秋水明瑟,深柳讀書,扁曰『一壑』。緣山以北,精舍小房,絀屈蜿蜒,有古木,有層崖,有小澗,有幽篁,節節有緻。」又云:「壙左有空地畝許,架一草庵,供佛、供陶庵像,迎僧住之奉香火。大沼闊十畝許,沼外小河三四摺,可納舟入沼。河兩崖皆高阜,可植果木:以橘、以梅、以梨、以棗,枸菊圍之。」文中出現了奇石、筠篁[3]、黃山松、娑羅、大沼層崖等自然景物,廠堂、精舍小房、草庵等人文景物,構築了一張「鷄頭山閒居圖」,如此良辰美景,怪不得張岱想要在這裡長眠萬年。
  但是真正的「瑯嬛福地」存在於人世當中嗎?事實上,「瑯嬛福地」並非具體存在這個世界,鷄頭山上的風景也僅是類似的替代品,真正的「瑯嬛福地」,是一個理想、一個象徵、一個生前的精神寄託、一個死後的永恆歸宿,它,只存在於張岱的內心深處。
  張岱在晚年回憶他的哀樂半生,執筆撰寫《陶庵夢憶》一書之時,曾慨曰:「陶庵國破家亡,無所歸止,披髮入山,駴駴為野人。」「因想余生平,繁華靡麗,過眼皆空,五十年來,總成一夢。今當黍熟黃粱,車旅螘穴,當作如何消受!遙思往事,憶即書之。」[4]《陶庵夢憶》這本書,其所創作,多為作者早年生活的回憶,充滿了對於繁華往事的追憶,對明朝的覆亡,流露深沉的哀痛。書中所記載的人事景物,多如夢般杳然而逝,不可捉摸,唯獨「瑯嬛福地」,是他在餘生當中,還能夠把握的一個理想,於是他積極的去尋覓現實世界當中的「瑯嬛福地」,而且最後真的在鷄頭山找到了,滿足了他精神上的渴望。不過,所找到的「瑯嬛福地」也僅是相似而已,頂多「彷彿為之」,但是張岱也沒有挑剔的餘地,因為他的來日不多,能夠將想像化為現實,他已經十分地心滿意足了。
  此外,本文有張岱一貫文章的特色——「以名詞當動詞用」,如前後「軒」之、可「秫」、可「秔」、可「風」、可「月」等。張岱這麼做,不僅擴充了名詞的詞性,令人讀來覺得耳目一新;同時,也增加了文句的力量,使前後文意更為突出、明顯。這種別出心裁的文學筆法,遂使得張岱的文章,在晚明小品文中,獨樹一格;文字的質樸與真誠,就如同文末的石橋一班:「可坐、可風、可月」,讓我們在欣賞的同時,也能悠然自得,饒富意外之趣味。
 注釋     [1]「有明」,《陶庵夢憶》各本作「嗚呼」,據道光本改。     [2] 書名。舊題元代伊士珍撰,一說係明人桑懌偽託。三卷。因書首載瑯嬛福地的傳說,遂以命名。記中語多荒誕不經,或有神話傳說資料存於其中。     [3] 竹也。     [4] 皆引自《瑯嬛文集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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